苏州三中坐落在北寺塔、拙政园、狮子林、平江路、观前街等文化环抱的谢衙前,校园精致,绿树成荫。百年积淀,底蕴深厚,名人辈出,灿若星河。
然而,有一个人似乎渐渐离我们远去,很少有人知道他,只有在我篇著的《三生万物——苏州市第三中学校史(1906—2016)》一书中还能找到他的身影。尽管他在苏州三中只有短暂的教书时间,但他确确实实是苏州三中的教师。他就是被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称为“最懂国学”的朱季海先生——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国学大师!
朱季海(1916-2011)
名学浩,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中国近代著名朴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入室弟子。
1934年春,章太炎举家迁居苏州,开办章氏国学讲习所,就从这时起,朱季海每天黎明时分,即到章府,恭恭敬敬行上弟子礼,章太炎在讲习所授课,请学生在黑板上抄写讲义,太炎先生说文解字,晦涩难懂,学生往往抄写不出来,无奈之下,章太炎只能请几位学生一起抄写,最多时黑板前站了四、五位学生,场面难堪,还仍然会出现“吊黑板”的场面,朱季海的出现,解决了章太炎授业的苦恼,因此,他颇受太炎先生器重。同一年,朱季海就在当时的重要刊物《国史馆馆刊》、《国学论衡》发表署名文章,名字并列在册的有国民党重臣居正、前清御史叶德辉、时任内阁教育总长傅增湘、近代诗人陈衍等重量级人物。一年后朱季海学有所成,年方弱冠,便成为章氏国学讲习所的主讲人,为中老年学员登台授课。章太炎先生走南闯北,门下弟子众多,黄侃、钱玄同、朱希祖、汪东、鲁迅、沈谦士,无不卓然成家,但太炎先生对晚年收下的小弟子朱季海青睐有加,称其为“千里驹”,并将毕身学问倾囊相授,师徒情谊颇深。
朱季海先生先后出版《楚辞解故》、《南齐书校议》、《庄子故言》、《初照楼文集》、《说苑校理▪新序校理》等著作,其中《楚辞解故》1963年出版,至今仍被视为学术界的“天书”。朱季海的楚辞研究,在现当代学界无出其右。他的《楚辞解故》,从校勘、训诂、谣俗、名物、音韵等方面言之成理,解答历代《楚辞》研究中的悬疑。他的学说上承章太炎先生,以通“小学”识字为基,无证不信,并不是从文义凭空臆断,亦非为考证而考证,使得考据终与微言大义相得益彰,融会贯通。
朱季海的国学修养异常丰厚,他在当代国学界树立了“三大标本”:年少时受到章太炎先生熏陶,朱季海经、史、子互通,以小学通经学,这样的学风和文风,是他一切著作的特点,在朱季海身上有“标本式”的体现,这在当代很少有,可谓国学“广泛性”的标本;朱季海师承诂训遵循,也是传统学术的一个可贵精神,他坚守传统,不随波逐流,不为一时的学术潮流所笼罩,而自古以来,师徒相授受的传统学术方法,仍然一以贯之,愈显示其光芒和作用,朱季海在国学界树立了“坚定性”标本;朱季海先生并不拒绝西方和现代学术方法、研究工具,曾以“奥卡姆剃刀”的方法,分析考古遗迹,以动物学分类法和物候学,分析《夏小正》里提到的生物,以国际音标、英语、法语、梵语等,分析、旁证古代汉语现象等,人类的知识虽可以分为各种各样、各门各派,但在高一等层次上是逐渐走向统一的,朱季海先生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可称之为“开拓性”的标本。
朱季海在书画研究领域,也是造诣精深,画苑丛书小记、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新安四家新议》、《南田画学》、《画谱》、《石涛画语录校注》等画论校注,均出自朱季海之手。他曾为著名画家刘海粟、吴湖帆的画集作序。
朱季海先生是一位国学大师,然而,他生活清贫,不修边幅,一辈子置身于体制之外,因而,在外界看来,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由此,他的人生也多一层的传奇色彩。
传奇之一:青年时代,因章氏国学讲习所的缘故,他与同门发生了矛盾,愤而赴北京观光。此次北京之行,却令他眼界大开,收获颇丰。应蒋梦麟邀请,到北大藏书楼新馆开馆仪式上助兴;跟德国学者李德华学习了梵文和巴利文化;而最让他感到舒心的是,白天逛东安市场的书摊,晚上在故宫武英殿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读道藏。
传奇之二:1946年,在师母汤国梨力荐下,朱季海在南京参加组建国史馆筹备工作。一年后国史馆成立,他看不惯一位擅长钻营的副馆长,招来了“目无官长”的指责,他随即扔下一句“长官无目”,拂袖而去。
传奇之三:匡亚明任南京大学校长时,曾有意聘请朱季海到南大任教,但朱季海却提出了一个条件:每节课只讲20分钟,而且只给正教授讲课。后来高志罡先生曾问过朱季海先生:“朱先生既然当时有那么好的机会,您为什么不到南大去当老师教书呢?”朱先生说:“我当时是这么讲的:第一,你要是真心真意请我到南大,那你校长应该来,你派个秘书来干什么呢?!第二,我上课没有水货,一节课二十分钟。”其实,在朱先生眼中,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在“生活保障、行为约束”和“经济贫困,思想自由”这样对立的两种组合中,他毅然选择了后者,“不自由,毋宁死”。只要有自己的时间,还可以做事情,而他要做事情,就是传承民族文化,贫穷一点,有什么可怕呢?!
传奇之四:观前街东头,小桥流水,杨柳低垂,一幢小楼掩映河边,每日早晨,阳光总能毫无遮拦地洒满整幢小楼,因而主人起名“初照楼”,这就是朱季海先生的住所。传说中,他的初照楼居室是一块禁地,鲜有人士踏足,就是熟人也不能登堂入室,以讹传讹,越传越离奇。事实并非如此。高志罡先生说,他首次礼拜访朱季海先生,就说了一句“朱先生你一个晚上又没睡好觉吧”,让朱先生深受感动,便带他走进了朱先生的卧房兼书房。朱季海先生说,进他的初照楼,两个条件:一是诚意,二是善意。
传奇之五:朱季海晚年经常去的地方是双塔公园。每天早上10点到中午12点,公园里“啸轩”外侧走廊拐角的硬木椅,总会迎来一位从两里外来这喝茶的老人——朱季海先生,他身边的一张红漆旧木桌上,总是放着充当茶杯的玻璃罐、水壶以及一只小塑袋。他不和旁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绿树和阳光,或闭目养神。而他的《南齐书校议》等,就是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下完成的。
传奇之六:黄侃,章太炎的掌门大弟子、一代国学宗师。黄侃与朱季海生前从未见面,两人不睦的传言也甚嚣尘上,不外乎黄朱二人皆持才,老死不相往来等等。事实并非如此。黄侃生前持才傲物,性格乖张,唯独对朱季海这位才华横溢的小师弟期许甚多,黄朱二人惺惺相惜,都想见对方一面,只是当时通讯不便,以至于数次机遇失之交臂,朱季海文中屡屡提起这位从未谋面的大师兄,可以看出黄侃朱季海二人相差30岁,但感情甚笃,黄侃辞世50年后,朱季海写下了读蕲春遗书漫笔,文中写道:“蕲春黄君,师门高弟,当年独步,威震华夏。”言辞之间,充满敬畏。
2011年12月21日晚上9时30分,朱季海老人在这个寒冷的冬至夜,走完了他的传奇一生,溘然长逝。朱季海对自己理想的执着、坚守、甚至痴狂,秉持中国古代“士”的节操,他在隐忍和痛苦中达到了别人无法企及的境界,其凛然风骨,令今日学界惊叹!
苏州三中90周年校庆时,50届学生与恩师朱季海合影
苏州三中是一所有传奇故事的百年老校。上个世纪初,梁启超先生曾到晏成中学(苏州三中前身)讲学,本世纪初梁启超的儿子梁思礼也到苏州三中讲学,父子两人同在一所学校讲学被传为佳话。同样,上个世纪,章太炎先生曾到晏成中学讲学,而他的弟子朱季海先生则在苏州三中有过短暂的任教经历。更为神奇的是两位与苏州三中有缘的国学大师朱季海先生与饶宗颐先生(饶为苏州三中题写“纵横楼”)曾经有过一次会晤:1984年,饶宗颐与朱季海在武汉会面,交谈甚欢,两人谈到画论问题,说到谢稚柳的一些观点,朱季海认为有所偏差,并申论自己的观点,饶听后大为赞赏。朱饶二人谈到中国的其他传统学术,饶更是佩服,称朱季海是“最懂国学”的国学大师。
我在苏州三中工作了三十多年,是有机会见朱季海先生的,但遗憾的是未能与朱季海先生谋面。听钟连元校长说,学校100周年校庆时,曾邀请过朱季海先生,可惜朱先生因故未能出席。前两年,我买朱季海先生的全套著作,聊作纪念。前此日子,翻阅先生著作,掩卷而思,耳边仿佛响起了朱季海先生的声音:“前人已经留下的东西,不可以少掉一颗种子;但是前人没有开辟的境界,还广大得很啊!光芒万丈,等着你们,催着你们。”
是的,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文稿:丁林兴
美编:韦宇端
审核:肖凤杰